
奶奶離開我已18年了,她是我此生最為懷念的逝者之一。不過,隨著歲月無情的沖刷,多少有關與奶奶相連的往事在我的記憶里已漸行漸遠,卻惟獨奶奶的那把小鐵羊角鋤頭,至今在我腦海里如定了格似的,依然還是那樣的清晰難忘,盡管這已是幾十年前的印記!
終于有一天我幡然大悟,原來是這把小鐵鋤頭太深刻地雋刻了奶奶與我的巨大人生不幸和辛酸的無言訴泣;這實質也是我潛意識里一直對它充滿敬意的一種自然反映。而要說起這把小鐵鋤頭的不凡故事,與之相關的一些歷史背景是不能忽略的。
奶奶姓王,祖籍永州市祁陽縣觀音灘鎮,曾聽母親說過,奶奶17歲那年出嫁到東安時,是坐了3天的轎子才到的,但自從嫁給我爺爺后,因打少就裹腳(三寸金蓮)了,走路慢如蝸牛,從此,一生就再未曾回過她的娘家。在我的記憶里,她甚次從沒去過一次東安縣城,火車是啥模樣也毫無概念。直到1996年,她以96歲高壽辭世,她的足跡范圍也僅限于她常住地新圩江鎮那方圓20平方公里以內,而常態涉足范圍不足1000米。
奶奶不識字,人卻很聰慧,學什么一看就會,尤其擅長針線活,繡的花和貓栩栩如生;腌制的壇子泡菜讓人一看就垂涎欲滴;心地也十分慈悲善良,常對更窮人的施舍,又樂于助人。家務活總是不停歇地忙著,她說自己上不了山、下不了田,其他活計就要多做一些,這樣心里就踏實些。因而,在家族里,以及在村子里她很是受人尊敬。在我與奶奶相處的時期,這便是她留給我印象較深的一些畫面。
奶奶的棲息地是一個“四面青山護陌阡,一溪碧水繞村前。云遮霧漫大半晌,隱見犬聲和飲煙。”那如仙境一般卻又十分偏野、貧窮的小山村。在這里她與我爺爺共生育了4個兒子,我的父親排行長子,知書達禮,又最孝順她,深得她寵愛。父親1951年參加稅務工作后,奶奶在心里常以兒子是全村子唯一的吃公家飯的人而感到自豪,可惜不出幾年,父親命運的一次變故卻讓奶奶接連遭受了身心的無情打擊,令奶奶不再有絲亳那樣的欣慰感覺,更多的是揪心及悲切。
那是在1957年一次鄉稅務所政治學習會議上,一位與會的鄉領導動員同志們給黨提意見。并強調,黨只會改正它的缺點與不足,絕不會怪罪提意見的人。我父親便大膽直抒胸意,指統購統銷在鄉下是否有點過分?我家里人餓得快不行了。不料,會后僅一天父親就被鄉政府冠以“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被打成右派(1979年平反),迅即遭解職被押解到70里外的一農場進行強制勞動改造,規定他每半年才能回一次家。面對兒突遭此厄運,奶奶陷入了極度的自責中,說自己原先千不該、萬不該同意兒子去參加什么工作,不然的話,兒在身邊,就是喝水也是甜的,哪會這般讓她夜不能寐!
父親更是壓根兒沒曾想到,自己受領導鼓勵才講的一句大實話竟成了反黨分子,對此他無不感到憤瞞和憋屈,除此外還要遭受如犯人一樣待遇。一年多后他就病倒了,管教人員卻熟視無睹,還說他是在裝病,在深冬里逼著咳嗽不止、已骨瘦如柴的父親打赤足下水塘里去挑淤泥,夏天又派他打石頭、燒石灰……,在這無休止的折磨下,一介書生氣的父親最終含冤離世,年僅33歲。父親剛咽氣就被農場草草的就地掩埋了,直到第3天,才把這一噩耗通知我爺爺。不想,日日夜夜都思念著的兒,竟讓兩位白發送黑發,這令奶奶情何以堪啊!
奶奶頓感天昏地轉,渾身都透不過氣來,嘶歇底里嚷著要去見兒最后一面,那怕能看—眼他的墳塋也行!可未走出幾步人就倒下了,爬起來又走,還是倒下。她多恨自己那雙腳啊,是那樣的不遂人愿!這時她仰望天空也是灰蒙蒙的,于是,她絕望地拿出了繩索。正要準備了結自己時,忽然,見到了我母親還有襁褓中的我,以及我的兩個尚僅有幾歲的姐姐默默地圍在她的身旁,她怔了一怔,便抹去淚水,似乎從未認真看過我們似的,眼睛發齊地深情地端祥著我們每一人。突然,生怕我們也要離開她似的,一下子就將我們幾人摟進了她的懷里。頓時,一團人的撕心裂肺的哭聲似洪水沖垮了堤壩?樣,無羈地奔涌起來,連懵懂中的我也哭了,到這時奶奶的眼睛里始才生出點亮光來。
父親勞改時工資已停發,但多少還有點生活費,他省著能接濟到家里一些,可現在連這一細水之源都化為烏有了,我一家四口該怎樣活下去?為了讓我們生存下去,這時,已60多歲、體重不足70斤、明顯弱不經風的奶奶仿若變了一個人似的,如壯士斷腕般的決然,向我母親莊嚴地拍起了胸脯,似誓言又象是乞求道:“以后有我吃的,就絕不餓著你們娘兒幾個,你們可千萬不要走噢!”。母親一想起奶奶之前尋短路的情景,這時真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只得悻悻地點了點頭,奶奶如釋重負般的舒了一口氣。
奶奶言出擲地有聲,次日就搬進了我家,她仿佛似一艘破船上的船長一樣,臨危不懼地要奮力引領著我們走出那風雨飄搖的航道。首先,她讓我母親在隊里出工,撈點工分,而自已挑起了帶小孩及做家務的全部重擔,但這絲毫無解根本問題。這時,姐與我因饑餓已出現狀況,或是哭叫不止,或是無力睜眼。見此,奶奶心急如焚,除了出面向叔叔家里借了一點外,再無他法,因大家都窮。不過,幾天后奶奶就做出了一個令眾人罕見的舉動,她專門去打了一把她能拿得起的小鐵羊角鋤頭回來,她說她也要干農活了。從此,奶奶以開弓沒有回頭箭的執著,開始了向饑餓宣戰的“亮劍”行動。只見她常頭頂一塊白毛巾 (既能遮陽,又可擦汗);一手拄著一根拐棍,以助行走;另一手則緊握著一把小鋤頭,緩慢而又艱難地穿梭在山前屋后去尋找縫隙處挖地。以至后來鋤頭柄都光滑錚亮、鋤頭鋒口駁了,她都舍不得丟棄,叫鐵匠回一下爐重鍛后又用,幾乎當其為“珍寶”,常把“玩”在手上。
卻別小看了這把小鋤頭,正是它讓我一家在艱苦歲月里少受了一些饑餓,多了一些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氣。奶奶用它去挖地種紅茹、南瓜、土豆、花生及青菜等給我們充饑,用它去挖野菜和厥根補充口糧的不足,使得我們一家當時享受到了同村較多的人家都難以奢求的“好生活”。因為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年代,誰家都不許有自留地,而奶奶種的所謂的地其實哪像地,有的僅有桌面那般寬,有的窄得如臉盆大小,不太引人注意。但分布點較多,即便被發現一處,損失也不大。這卻并非是奶奶有意而為之,她的體能和工具也只能滿足這一小“工程”。但有一次奶奶依靠這個小工具還是立了“大功”,或許這便是我至今都難以忘懷它的原因所在。
那是我少年時期的一次黑色經歷。也是我們違背“諾言”,3年后因生活窘境母親帶我與二姐離開奶奶,改嫁到20余里外一小鎮上后發生的一件不測之事。記得,那時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到奶奶身邊度過一些時日。有一回我患痢疾,卻正在上學,此病已診治兩月,藥不對癥,遲遲不見好轉,奶奶得知后急得竟親自到我繼父家把我接了回去,她說,我就不信治不好。于是,奶奶專程帶我去鄰村一個有名的赤腳醫生那去瞧,醫生具體指了幾種中草藥名稱,說特有效,并說出了本村患該病已治好的那幾個人名字。聽罷,奶奶喜出望外,可走路只能慢慢挪步,回家的路別人僅用半小時,她牽著我竟走了大約兩小時,抵家時已近黃昏。此刻,奶奶心里哪有歇意?讓我在叔叔家呆下后,謊稱她到后山去撿點柴禾,便立即又帶上了她那把小鐵鋤頭,徑直往后山方向奔去,她的心思已全神貫注地盯在了那幾種藥材上。
直到深夜,二叔打著火把才找到她。只見到家的奶奶滿臉的欣喜,毫無疲憊之態,顧不得一身的泥濘和臉及手上被荊刺劃破的血跡,迅即就倒騰起那些還散發著植葉芬芳、沾著泥土的草草根根來,有的根須很長很細。由此可見,彼時已70來歲的奶奶用那把小鋤頭,該是何等的努力才使這些藥材完整無缺地脫離深土啊!
也真別把鄉下“土郎中”不當醫生看,自吃了這個村醫指定的藥濟后,一星期后我的病情就奇跡般的控制住了。而之前我只要一解大便就會脹痛著隨時將肛門滑落出來,且又腥又臭,見之,奶奶總是毫不嫌棄、不厭其煩地用手拿握著,輕輕地將其推進去;不一會露出了,又輕輕塞進去;有時她剛端起碗,我又出現此狀,她便毫不遲疑地放下碗就來幫我復位,接著就似毫無感覺地吃著她的飯。
此刻,奶奶見我漸漸康復了,心花恕放, 嘴上露出了已久不見的她那僅存的兩顆門牙,她笑了。還將正在下蛋的家里僅有的?只老母雞也殺了燉給我吃,說是要給我補充營養、鞏固療效,我一個勁地要她也吃,而奶奶僅嘗了一口湯,就找借口說自己還不餓,不想吃,只笑著專神地看著我吃,似乎吃到我嘴里比她自己吃著還要香甜……。
這一情景雖過去40余年了,但每每憶起仿若在眼前,一種無比幸福感和親切感令我傾刻間激動不已。而奶奶最讓我難忘的還是她那不屈服命運,替兒“鐵肩擔道義”,希冀通過小鋤頭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所表現出的那種“堅定目標,即使善小也不拋棄,不放棄,忘我奮斗”的頑強拼搏精神,況且是以超過其體能及年齡極限而為,這怎能不讓我終生感念于心呢!多少年來,奶奶護黷之情的人性光芒和她的這些精神一直在對我產生著積極而深遠影響意義。不時激勵著我怎樣去誠實做人,踏實做事,它還更使我堅信了一個道理,即,把?件簡單的事情做好,其實就是不簡單,把一件平凡的事情做好,其實就是不平凡。未來,我還會繼續珍惜并傳承好這一正能量,堅定信念,克勤克儉,有所作為的邁好自己的人生之路。我想,這也是我對奶奶的一種最好紀念。
(東安縣地稅局:胡昌忠)
責編:東安
來源:網友投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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